这两天,一条消息迅速占领了朋友圈。
2月20日,网友@未消逝的青春2015 发微博称:“到场确认,网戒中心关停了。”
3小时不到,微博转发近3万。
似乎在新年伊始,没有比这条新闻更让人有一种靴子落地的宽慰。
很多人甚至手指颤抖地打下两个字:终于。
这些感叹号和奔走相告的急切里有太多太多的情绪。
距离杨永信和他的网瘾戒除中心被曝光已经11年了,可杨永信带来的恐惧依然困扰着人们。
对很多人来说,杨永信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部恐怖片。
绝望少年和电击疗法
挂着精神卫生中心的牌子,山东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的米黄色小楼坐落在闹市。游戏迷眼中的“奥斯威辛”,是最靠近街边新盖的六层楼。一层配眼镜,五、六层住着心理精神科成年病人。“本来网戒中心只在二层,后来人越来越多,二、三、四层都住满了。”每一层都装着铁皮门,敲门就会有人来开,胸前牌子上写着“家长,某某爸爸(妈妈),相信配合,永不放弃”,并配有本人照片。
平时几层楼都静悄悄的,上午孩子和家长们要去上“杨叔”的大课,下午则是军训和感悟类游戏活动。下午5点半饭点上,穿着迷彩服的孩子们从操场回来了,家长们手拉手站在路口,一开始我以为是给孩子加油鼓劲,其实家长是防止孩子跑,“但是脸上还要带着笑容”。
被描述得极阴森的“13号”位于二层几个诊疗室间,因为已经撤去了“十三室”的牌子,只看到“行为矫正治疗室”的标示。休息时间几个孩子就在那门口洗脚聊天,每个孩子都进去做过电波治疗。
“把沾水的治疗仪的两个电极,在太阳穴往上一些的位置,很快点一下,那是一种又麻又痛的难受,但是非常快。那是我们必须承担的。”孩子们已经会用“责任”“承担”等等词语概括这样的经历,“做错了事情,就去面对后果,在我们这里没有惩罚和改造这种概念,而是责任和改变”。
——《9年前,我在杨永信“13号室”见到的绝望少年和电击疗法》葛维樱
资料上出生于1962年6月的杨永信是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副院长,临沂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主任,被称为“全国戒网瘾专家”。
正是这样的头衔和权威,给了他难以想象的权力。
2006年1月,他担任主任的“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成立,2008年7集电视纪录片《战网魔》把他推上网瘾救世主的神坛。
电击“治疗”、精神洗脑、体罚跪拜……关于这个网戒中心的诸多描述恐怖得像都市传说。但随着更多的孩子站出来发声,人们发现,这或许不是虚构。
随着媒体深入调查,围绕他让孩子们戒网瘾的方式有诸多争议。
最直观的就是2009年柴静探访杨永信的网瘾治疗中心,《新闻调查》播出专题《网瘾之戒》。
柴静问杨永信怎么治疗孩子,他的回答就是借助电休克治疗仪,一边电一边问为什么要来这里、玩游戏对不对、爸妈送你到这里觉得委屈吗,如果回答错了就继续电,直到孩子承认错误为止。
杨永信对这种刑罚一样的做法引以为傲:“几千个孩子在这张床上都当场解决了问题。”
然而几个“治愈”出院的网瘾少年在被问到被电击的情形时说:“剧烈的疼痛,然后抽搐,必须要人摁住。”
“两个震动非常快的锤子敲你的太阳穴,睁不开眼睛。”
说着电击可以让人“真正清醒”而不是“因为害怕就服从”的她
一边接受采访,一边大颗大颗往下掉眼泪:
“为什么要哭呢”
“我没有”
“你在流眼泪了”
“没有,我想待在这儿”
“对人心理的把控,让人确实感受到你是真的错了,电击会让你真正心服口服。”
可怕的不是恐惧是信任
在网络上,网友制作了很多有关他的表情包、视频,Bilibili上他的恶搞鬼畜视频也从未断过。
2009年起,由于媒体和大众的质疑,杨永信的“电击疗法”被卫生部叫停,于是他换成了低频脉冲治疗仪,随后在媒体上销声匿迹。
直到2016年,@未消逝的青春2015 连续发表的两篇文章《我在临沂网戒中心的真实经历》、《电击下的怀孕少女和被毁掉的人生》,揭露杨永信仍然在使用电击疗法触目惊心的事实。文章在网上传播开来,将数年前曾以“电击疗法”戒网瘾受到舆论关注的杨永信再次拉回公众视线。
正如网友所说,反抗生生不息,网戒中心却屹立不倒。支撑这个中心走下去的,除了服从麻木,还有信任。
2月20日,临沂卫健委官方回应,网戒中心2016年已关停。
2018年10月22日,微博上一条关于“13号室的尖叫哭喊声”被登上了热搜,13号室正好是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微博被频繁登上热搜后,24日晚,临沂市网信办工作人员回应称,经查,该视频中哭闹的孩子是该院病区二楼接收的一位患有精神发育迟滞的8岁患儿,当时患儿的奶奶在病房陪护。
知乎上,网友cOMMANDO对于杨永信现象进行了剖析:
陶宏开也好,杨永信也好,都有一套非常自洽的逻辑理论支撑。《战网魔》一书也好,接受电视台采访也好,人家开朗自信着呢。你觉得有什么他没想到的地方吗?没有,他都知道,他会反问你,“家长说跟孩子不亲,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可以告诉他知乎的答案,随便什么,看起来很屌的那种相互理解,他会说:“家长水平达不到你说的这个水平,但他们想和孩子亲。”
你能说什么?你说家长没资格这么干?但实际上他们有资格这么干。
“网瘾中心”的根本在于,大量乡镇父母没有教育孩子的能力(包括时间精力和知识),看着孩子“走上邪路”(的确有不少孩子在任何意义上都可以说是“走上邪路”)之后,束手无策,所以只能选择最粗糙最差劲的方法。
我当时感觉比较可怕的事情,是杨永信和一部分家长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柴静在相关的文章中也提到过。你看她问家长自己有没有问题,家长其实明白着呢,知道自己有问题。但又如何?家长可以把孩子送进去,孩子能把家长送进去吗?那你让家长自己选,能把孩子弄成这样的家长,你觉得他选管束自己还是选管束孩子?而且,你可以说孩子丧失了独立能力,丧失了快乐,丧失了随便什么——你怎么确定那些家长想要孩子有这些?他们只想让孩子“听话”。
那杨永信就给他们“听话”。
你以为他们不明白么?我觉得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杨永信的戒网瘾学校,还有类似“军事化管理学校”“矫正学校”其实都是一个路子——帮家长生产“孝子”。其他的一切都是幌子,网瘾是幌子,国学是幌子,弟子规是幌子,一切都是幌子。
有些家长不会觉得这样的遭遇是不人道的,只是坚定地认为这样能把孩子“救好,变好,这不是人道这是什么?”在他们有限的认知和选择范围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恶魔”并未消失
在这条网戒中心被关停的微博下,博主@未消逝的青春2015 还有一条评论。
有媒体去求证,杨永信也仍在医院工作。
比起这来,网戒中心的确定关停,对很多网友至少让他们看到了一个结果和希望。
然而危机却也并未解除。
首先,这种行为本身何以能长期存在而缺乏介入和监管?
2009年,广西一名15岁少年被送入“南宁起航训练营”戒治网瘾,被4名教官殴打体罚致死;2014年,河南两少女在戒网瘾学校被强制加训3个多小时,导致一死一伤;同年,14岁网瘾少年因偷吃饼干,双手被教官吊在单杠上,导致8个指头关节处皮肤缺血性深度坏死……
早在2013年,文化部、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工商总局等印发的《未成年人网络游戏成瘾综合防治工程工作方案》就明确,要加强网瘾基础研究,抓紧明确网瘾干预机构及其从业人员的法律地位,完善相关管理制度。同时,有关部门要积极研究网瘾干预机构的性质,通过立法明确设置条件和管理规定。依法建立监管制度,公布批准的从事网瘾干预服务的机构名单,对违法设立的机构要及时整治,杜绝违法执业和超范围执业。
有些网瘾戒治学校的设计初衷是好的,但是在管理中又出现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实行军事化封闭管理,限制人身自由。此外,很多老板来办学校,觉得这个市场不错,想挣些钱,往往就雇些素质比较差的教员,他们不懂文化教育和心理沟通,在学生不服管的时候,很容易出现问题。
其次,“网瘾学校”背后还有无法忽视的亲子危机。
世界卫生组织在2018年发布的《疾病和相关健康问题国际统计分类》中,首次将沉溺于强迫性电子游戏列为一种精神健康状况。
根据定义,这是一种对游戏(“数码游戏”或“视频游戏”)失去控制力,日益沉溺于游戏,以致其他兴趣和日常活动都须让位于游戏,即使出现负面后果,游戏仍然继续下去或不断升级的现象。世界卫生组织提出了综合测评,将玩游戏的时间、频率、强度等纳入考量,特别是将时间标准作为一个重要的量化因素,相关行为至少持续12个月才能确诊。
在此之前,“网络成瘾”是一个充满争议的概念。很多医学专家认为,网瘾不是一种独立的精神疾病,而是已知的“冲动控制障碍症”在网络使用者身上的体现。在最新版的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虽然提到了“网瘾”,但也止于“有待研究”。那么,作为世界各国医生用来诊断病症的国际标准,《疾病和相关健康问题国际统计分类》为何要将游戏成瘾列为一种精神疾病呢?
首先,精神卫生的概念可大可小。狭义上的精神卫生是我们日常理解的那种重型精神病,广义上有可能只是人际障碍,或者是情绪焦虑,等等。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全球的精神健康障碍患者多达4.5亿人,这个数字大得惊人,就是因为采取了广义标准。世界卫生组织做出类似界定的目的,初衷是希望唤起人们对精神卫生问题的重视,具体在这里,是为了提醒人们要提高控制力,别让“游戏耽误生活”。
此外,还给出了医学意义上的明确标准。
在医学没有定论之前,有些社会机构早就将“网瘾”当成了疾病,打针吃药、军事训练,主张电击疗法的杨永信甚至说,“网瘾是精神疾病,根源是性格缺陷”。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孩子的行为很容易被扩大化解释,有一说只要连续玩6个小时就是成瘾,有的家长一看孩子成绩下降就送到戒瘾机构,以至于卫生部叫停电击疗法的时候,很多家长表示不理解。
现在,规定12个小时才确诊,有助于卫生部门理清资质,关停那些毫无章法的戒瘾机构。当然,还可以强有力地回应社会上的错误看法,提醒家长们不需要因为“游戏成瘾列入精神疾病”这样的字眼,就产生不必要的担心。从临床经验来看,广大游戏爱好者大多属于不适当使用,远没有到成瘾性疾病的程度。
事实上,当父母发现孩子沉溺于网络
而带来社会退缩或损害其他社会功能的后果,
那么孩子“网瘾”更大程度上反映的是亲子沟通,
以及父母对孩子的教养方式上出了问题。
柴静10年前对家长和孩子的提问
直到现在还是很适用:
曾经对孩子使用过暴力的;
对孩子有过过度溺爱的;
过于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
有过不尊重孩子独立人格、经常在言语中刺伤孩子的;
作为父母不懂得该怎么和孩子沟通的;
曾经的观念中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可以随意支配的;
认为家庭里面有问题与孩子出现问题有关系的……
每一个问题,都有超过60%的家长举手。
柴静也问了网瘾少年们类似的问题。
当被问到是否在家庭中遭受暴力、
是否觉得在家庭中很孤独、
是否需要父母的沟通与爱……
在场的孩子绝大部分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对此,不能总打着“救救孩子”的名义推脱责任,
而是要建立问题意识和反省意识,
从自己的身上多找找根源。
否则,问题并未消失。
心魔也将一直存在。
撰文 | 南方日报、南方+客户端 青的蜂 ZAD 部分内容综合自 新浪微博 Vista看天下 三联生活周刊
栏目主编:陶峰 文字编辑:李嘉珺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